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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两位经济学家:关税大战走势难以预测,但种种危险正在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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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4-08 00: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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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2024资本市场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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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晚点LatePost

对话两位经济学家:关税大战走势难以预测,但种种危险正在积累

  国际贸易和金融学者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历史焦点,做错了选择,只能留给后人吸取教训了。”

  文丨曾梦龙

  制图丨黄帧昕

  编辑丨黄俊杰

  4 月 2 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将对全球几乎所有国家和地区加征关税。之后五天,全球所有主要股指开始自由落体,跌 8 个点已经不算突出。光美国股市就蒸发了超过 6 万亿美元,两日下跌幅度仅次于大萧条、2008 年金融危机、新冠疫情等历史性灾难。

对话两位经济学家:关税大战走势难以预测,但种种危险正在积累

  一些与对美贸易基本无关的企业股价也在暴跌。比如腾讯和蜜雪冰城都在 4 月 7 日单日大跌 12% 左右。投资者担心关税对全球贸易的冲击,但更担心新一轮全球贸易战将如何改变我们的世界。

  特朗普对关税的态度已经延续几十年,但此次关税政策依然远超所有人预期,因为力度,也因为受波及的不但包括美国的竞争对手,还包括了它的传统盟友,甚至两个仅有企鹅和海豹的小岛。没人能判断他的边界在哪里。

  在宣布新关税政策前一天,已经 94 岁的著名保守派经济学家托马斯·索维尔罕见批评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在反对贸易战的同时,他格外对特朗普的捉摸不定表达了担忧:当人们无法预判制定规则的人接下来怎么做,只会紧握现金,减少投资和消费。“如果人们都握着现金,我们就会尝到 1930 年代大萧条的苦果。”

  新加坡总理黄循财在 4 月 4 日的讲话中也提到了 1930 年代。他认为,美国的最新举措标志着全球秩序发生重大变化,基于规则的全球化和自由贸易时代已经结束,如今进入一个更专断、更显保护主义,以及更危险的阶段。类似情况发生在 1930 年代,当时贸易战加剧大萧条并最终升级为世界大战。“没有人能够预测当下局势在未来几个月或几年的走向,但人们必须明白这个世界目前种种危险正在积累。”

  4 月 4 日,中国宣布多项反制美国措施,包括对美国产品加征 34% 关税;对 7 类中重稀土相关物项实施出口管制措施;在 WTO 争端解决机制发起起诉,等等。欧盟称在准备反制措施,越南希望与美国达成关税降至零的协议……各国具体反应仍在酝酿中。

  为了更好理解特朗普此次关税政策及其影响,《晚点 LatePost》访谈了两位学者。一位是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王孝松。他的研究方向是国际贸易理论与政策,著作包括《美国对华贸易政策的决策机制和形成因素》《贸易摩擦的属性、影响与对策》《全球贸易保护史》等;另一位是上善资本首席经济学家夏春。他博士毕业于明尼苏达大学经济系,曾任香港大学金融学教授,现在是香港城市大学商学院客座教授。

  两位学者在与我们的对话中各有侧重,王孝松主要从国际贸易的视角出发,解读了特朗普的关税政策。他说:“只要特朗普的理念(如减少逆差)还在,他也不可能单方面取消关税,所以在短期内,关税一旦加起来之后,就很难取消或者削减。”

  夏春则更多从金融和宏观角度,分享了对当前和未来局势的感受与判断。他说:“未来一两个星期,我相信各国都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会有很多沟通和交流。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历史焦点,做错了选择,只能留给后人吸取教训了。”

  以下是《晚点 LatePost》与王孝松、夏春的对话。

  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既是谈判策略也是最终目的

  晚点:你得知特朗普公布的关税计划后,第一反应是什么?好像没谁准确预料到他的加税范围和力度?

  王孝松:震惊,但也在情理之中。他上一个任期就对中国加征关税,也对其他贸易伙伴有小幅、零星加征关税的行为,但那时他主要针对中国。这一个任期,从他竞选时,就公布了一些关税方案。上台之后的两个月里,他也多次加征关税,但都是针对特定国家,比如给中国加了关税;或者针对特定产品,例如钢、铝、汽车,加征了关税。

  但我没想到他会全面地对世界所有贸易伙伴无一例外加征关税。因为这既引起了世界关税大战,也对美国自身不利。

  他去年竞选时,说对所有国家征 10% 的基准关税,还说对中国征 60% 的关税。但是大家都知道特朗普不按套路出牌,没想到他真的在短时间全部落实。

  夏春:非常不合理,计算方法没有什么理论根据,与所有国家征收的关税税率都无法匹配,第一反应是对等关税肯定会对市场造成巨大冲击。因为市场过去都低估了特朗普的做法,对等关税设定如此之高,超出几乎所有人的预期,。

  后来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特朗普展示的对等关税税率图表是在演讲前三个小时才确定的,他决定使用自己的简化公式,这个应该最接近白宫贸易顾问纳瓦罗的思路。

  晚点:一般而言,关税征收权归国会,而非行政部门。此次特朗普借助《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赋予总统的权力,绕过国会直接行使关税征收权。你怎么看这次关税政策的形成过程?

  王孝松:按照美国宪法,国会是主管关税的部门。当然,总统有些权力,比如美国《1974 年贸易法》规定了 “快车道”,意思是总统如果想和其他国家达成协议,可以先谈判。达成协议后,国会必须在 90 天之内给出最终裁定结果。从实践来看,总统跟国外达成的协议很少被国会推翻。

  但 “快车道” 需要经过国会 90 天内的裁定,这对特朗普来说不可接受。他现在上台还不到 90 天。所以他就宣布国家进入 “经济紧急状态”,可以不受约束直接加征关税,不需经过立法和司法机构的许可。

  其实特朗普重返白宫之后,对于权力集中好像非常热衷,在逐步削弱立法机构的权力。这一届,国会参众两院都是共和党占多数席位,都会支持特朗普。另外,他成立了政府效率部,让马斯克做部长。美其名曰是提高政府效率,其实是加强对政府部门的控制。如果哪个政府部门不听话,那我就说你效率不高,把你撤掉。

  从第二个任期来看,特朗普加强了权力集中和对权力的随意使用,所以这次他才能通过宣布国家紧急状态而迅速提高关税。他是有一定积累和准备的。

  晚点:特朗普在演讲中称,美国征收的是打了约 5 折的 “对等关税”,所以美国对贸易国是友好的。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随后公布了 “对等关税” 税率的计算方法。你觉得这个计算方法有合理性吗?

  王孝松:不合理。因为它拿贸易伙伴对美国的顺差除以对美国的出口,相当于贸易伙伴的顺差率,然后再把顺差率除以二,所谓打 5 折。按照经济学的道理,关税应该是矫正扭曲,削减对方额外的贸易壁垒。也就是说,两国如果公平、正常做生意,贸易壁垒应该一样。比如假设中国的平均关税是 7%、美国是 3%,中国比美国高 4%,那美国可以多征 4% 的关税。

  但他的意思是说,我要综合考虑一系列贸易壁垒。除了关税之外,还有一些隐形的非关税壁垒、国内税收等,把这些都考虑进去之后,最后拿顺差率作为征收关税的基准。

  这个计算随意、不科学,但也不是完全拍脑门,它一定程度上能反映贸易扭曲。从这个角度看,特朗普还是商人思维。经济学模型也好,税率、弹性这些基本常识也好,特朗普都不考虑,他最后看的是结果。对商人来说,就是赚钱与赔钱。他认为,我跟你做贸易,赔了钱,那就要用关税找补回来。

  晚点:有人认为,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是一种 “谈判策略”,未来其他国家会报复、谈判,最终各方达成新的贸易规则。但特朗普政府的官员又说没有兴趣就税率讨价还价,呼吁其他国家不要报复。也有人分析,从时间上看,特朗普政府也不太可能与 180 多个国家地区迅速谈妥。你如何判断这次关税政策的实质?

  王孝松: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个是目的,一个是手段。从表面上看,它是目的。因为他想通过关税来平衡贸易逆差,增加财政收入。但很多时候他不真正实施,就像墨西哥和加拿大在边境移民、药品管制等方面屈从美国,比如墨西哥增派 1 万士兵在美墨边境巡逻,于是美国就不对墨西哥加关税了。

  这说明他不是为了加关税而加关税,而是为了达成其他目的。那么这次他对所有国家都加征关税,对于一些成员来说,很可能也是手段,逼迫这些国家屈从于美国,作出对美国有利的政策调整。

  夏春:这样的做法既是谈判策略,比如他希望其他国家在关税上让步,很可能要求其他国家向中国加征关税,来换取关税减免;这个做法也是他的目的,因为他的确希望通过关税筹集足够的钱,对冲将来的企业减税。

  实际上,大量学术研究都显示关税大部分是美国人支付,或者由消费者直接支付,或者进口商支付但不转嫁给消费者,但特朗普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米兰就认为,2018-2019 年的关税由中国出口商支付。

  2018 年贸易摩擦时,美国在加息,美元相对人民币升值,所以有人产生错觉,觉得美国从中国进口商品的价格低了。但关税是美国人支付,中国以本币计价的商品出口价格并没有降低。米兰把货币政策和关税政策混到一起了。

  但这次并不一样,美联储处在降息周期,美元是在贬值。并不是说加征关税就会直接带来美元升值。实际上,米兰也担心这一次美国人要承担关税带来的高价商品。

  因为特朗普做这件事情考虑了很久。现在他的内阁成员也都是顺从他的观点,几乎没人挑战他错误的做法,这跟第一任期有巨大差别。接下来双方的谈判拉锯可能要持续 1-2 个月。

  加关税不能实现让制造业回流的目的

  晚点:特朗普在几十年前接受采访时,也明确反对 “ 自由贸易 ”,认定贸易逆差是美国被占便宜。这次他致敬并效仿前总统麦金莱(麦金莱在 1890 年将平均关税率提升至 48%,被认为助推了 1893 年的市场恐慌。他在 1901 年遇刺身亡),认为关税会繁荣美国经济。你怎么理解特朗普的思路?

  王孝松:不同时代,关税的目的、手段、效果不一样。简单地说,从美国建国到南北战争之前,美国采取贸易保护,关税的主要目的是增加财政收入。因为那时政府税收来源有限,对于国外产品征税能使财政收入明显增加。

  南北战争之后,美国依然采取比较高的贸易保护水平,一直到 1930 年代,也就是我们知道的大萧条之后。南北战争到大萧条之间,美国制造业开始发展起来,但它不如英国这样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实力强,所以它征收比较高的关税是为了保护本国产品,不让欧洲的制造业产品进来。第二阶段的保护可以认为达到了预期效果。

  第三阶段,1934 年之后,美国虽然采取了一定的贸易保护,但开始走向自由化,不断削减关税。这时它的目的是为了互换市场。按照美国政府的逻辑:美国对你开放市场,你也应该对我同等开放。美国逐渐降低关税,再加上二战之后全球化盛行、全球贸易保护势力越来越弱,美国就走上了坚持互惠且逐步自由化的道路。

  近年来,发展中国家崛起、美国制造业的比较优势不复存在,美国工人大量失业、美国在货物贸易上出现高额逆差。特朗普看准了这些现象,想让制造业回流,于是采取了保护主义措施。

  但时代不同了,美国的逆差也好,失业也好,并非因为别国窃取美国利益,也不是美国在国际贸易中吃亏,而是美国的发展阶段已经不是依靠制造业出口赚钱。它依靠的是自身强大的金融体系和美元霸权。它不用辛苦从事制造业,就能享受整个世界带来的丰厚成果。

  美国高端服务业发展得非常好,顺差非常大,但特朗普好像对这些视而不见,光盯着货物贸易逆差。我觉得这一方面是竞选的需要。他不说自己维护失业工人利益,很可能得不到铁锈州的支持,没办法胜选。二是他商人的思维,看到逆差过大,就觉得要加征关税,但这是个错误的决策。

  夏春:“贸易逆差是美国被占便宜” 是完全错误的。他相当于把公司层面的事情扩大到国家,但国家跟公司有很大区别。比如公司今年亏钱,说明经营失败,但从国家来讲,美国有逆差不代表美国吃亏。

  因为美国从中国换到了质优价廉的商品,如果自己生产或者从其他国家进口,成本都会更高。特朗普的思想学术上叫 “重商主义”,流行于 17 世纪的欧洲,早就被证明错误。

  而且这种观点只考虑了经常账户的货物贸易逆差,没有考虑服务贸易的顺差。美国享有服务贸易的顺差,两者合并考虑。美国经常账户的逆差会大大减少。

  特朗普也没有考虑美国资本账户的顺差。比如中国对美国有货物贸易的顺差,但中国会用盈余资金买美国国债,意味着货币回流到了美国,美国的资本账户是顺差。

  还有,美国现在很多企业到中国直接设厂,这些企业在中国赚的钱,实际上也属于美国。但因为钱没有转回国(要纳税),没有被计算在账户里。

  晚点:法国一位部长在去年美国总统大选前说,“ 我们不能每四年都把欧洲的安全交给威斯康辛州的选民。” 特朗普的此次政策会带来哪些超越任期的深远影响?

  王孝松:对美国自身,特朗普确实改变了很多,贸易保护主义、民粹主义可能一直会延续。让美国再次伟大、让制造业回流美国的理念深入人心,特别是普通老百姓,对特朗普的支持呼声很高。

  在国际关系上,他不想当领导者,不重视跟盟友之间的关系,未来会不会真的变成孤家寡人,还不清楚。但这一倾向对美国的国际关系和国际形象都产生了比较大的负面影响。

  夏春:特朗普肯定希望 “我让美国制造业回流、让美国实力全球第一、美国不被中国超越”,是他将来的遗产。他现在在想办法连任,也选择了很多相对年轻的人加入内阁。这些人都是非主流派别,特朗普希望培养他们,接他的班,保护他的家族利益。民主党也在反思过去这些年的政策失误,两年后的中期选举,共和党在国会占多数的情况很可能改变。

  从更大的人类历史来讲,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十字路口,101 年前是 “一战” 爆发,96 年前是大萧条开始,类似这样的周期是各个文明都重复经历过的,我们不能低估人类重复历史错误的可能性。因为有时事件发生与否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一定能理性抉择。

  但从好的方面想,特朗普讨厌战争,不想走到这一步。现在股票市场反应我想也超出他预期,虽然他嘴上不会承认或者假装一切都在预料中,自己有能力掌握局面。

  上周末美国发生了许多游行集会示威,反对他的政策。接下来如果股票市场有更激烈的反应,也许有一些转机。

  晚点:高关税能让制造业回流美国么?

  王孝松:美国的资源禀赋不能提供制造业回流所需的劳动力。短期内,美国也不可能重塑健全的制造业产业链并重新开始生产。因为这么多年美国都在发展服务业, 特别是高端服务业。

  也不能说美国完全没有制造业,只是说聚集在高端,比如生物医药、航空航天、人工智能、新材料、新能源、半导体。美国这些方面都有优势,因为它聚集了世界最顶尖的高等教育机构、最顶尖的科研人员,研发密集型制造业发展得非常好。

  但如果想让制造业全面回流,它现在不具备基础。这么多年,美国制造业吸引就业的人口早就低于 10%。你现在想让不到 10% 的劳动人口支撑起全产业链?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一些传统制造业,美国的生产效率比中国,甚至比越南还差。

  比如特斯拉在美国的工厂生产效率比在上海的工厂差很多。这些都表明目前美国的发展阶段、要素禀赋,还有国内的基础设施、工资水平等,都不可能支撑制造业全面回流了。

  夏春:特朗普看到了过去 50 年美国积累的大量社会问题。美国从全球化中获得最大好处,但它内部的分配出了问题,好处让少部分人(华尔街和硅谷)拿走,大部分人没有拿到。

  制造业的就业人数占比和对美国 GDP 的贡献都是持续下降的。像过去 7 年美国经济非常好,非农就业增长了 1100 万人,但制造业只增加了 21 万人。

  即使增加了制造业就业,也很难让这些工人的收入大幅提升。因为美国制造业在二战后的黄金年代,是没办法回去了。在中国制造业崛起之前,德国和日本就已经对美国制造业造成很大的冲击。重振制造业,关键还不是生产成本高低,关键是产业链是否齐全。世界银行的制造业分类从大到小接近 800 项,只有中国是齐全的,而美国中低端的部分基本都是缺的。美国仍然是全世界第二大制造国,特朗普所谓的 “美国不再生产任何东西” 只是一种选票策略。

  特朗普现在特别着急,想在几年之内做出成果。但具体做法带有很强的搏一把心态,效果不好再替换。我觉得他的行为类似生意人的赌徒心态,像当年他连续破产三四次。

  晚点:为什么你说特朗普看对了美国的问题,但开错了药方?

  夏春:他的有些诉求是合理的,比如美国实际上享受了全球化的好处但是贫富差距巨大,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没有改善甚至变差了。最近美国股市大跌,特朗普也没有安抚。过去他很在乎股市,现在明显觉得华尔街过去得到太多好处,现在让你亏点钱也是正常的。

  还有美国的制造业确实空心化了。但如果要增加就业,更好的方式是像日本、德国,培训工人,补贴产业。他们的人均预期寿命没有缩短,医疗体系也比美国更好。而美国人支付最高的医疗成本,反而人均预期寿命下降了。美国的资本主义是最极端的资本主义,缺乏日本、欧洲那样的公平色彩。

  但特朗普并没有直接对症下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应该对华尔街、大企业、大富豪征税,但现在是给他们减税。

  反而拜登在重建制造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拜登的想法是,美国有军事霸权和美元霸权,只要和盟友搞好关系,就能继续向海外借钱。借完钱以后,我拿钱补贴制造业。

  晚点:那加关税能创造就业岗位吗?

  王孝松:可能会有,但非常有限。比如拜登搞《通胀削减法案》,通过税收减免鼓励购买电动汽车、节能家电等,但法案强化了本土制造要求:电池组件等关键材料需在北美生产,才可享受补贴,导致中国等外国企业被排除在外。这种保护主义措施已经实施两年多了,我们也没有看到明显的制造业回流。

  关税加起来容易减起来难,而现在方向已经延续了三届总统任期

  晚点:拜登虽然明确反对特朗普的诸多政策,但他也保留了很多特朗普开始的关税政策。特朗普-拜登-特朗普这三个任期,哪些关税政策被延续,哪些反转了?

  王孝松:关税是一脉相承的。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对中国加征了比较高的关税,最后对华平均税率超过 19%。拜登延续了特朗普的高关税,没有取消,也没有跟中国谈判。到现在特朗普第二个任期,他刚上台时仍然是 19.1% 这么高的关税,所以对华关税根本就没变化。

  但拜登制定了一些产业政策,比如《通胀削减法案》《芯片与科学法案》,这些都是保护国内产业的政策。特朗普上台之后,还是沿用了这些政策。去年,拜登还对一些特定产品加征了关税,比如电动汽车、锂电池。特朗普上台之后,也没有取消。

  两党虽然在很多领域有分歧,但在关税政策和贸易保护上空前一致。逆全球化的思潮深入人心,民粹主义在美国有很大市场,所以两党不管是谁上台,都认为应该保护失业者、保护制造业的工人,使制造业回流,所以贸易保护政策使得三届总统的政策一脉相承。

  夏春:拜登延续了特朗普的关税,是因为两党都不希望美国被中国赶超。中国制造业的强势他们都看在眼里,觉得关税能起到一定保护作用。举个例子,如果没有关税保护,中国新能源汽车可能横扫美国市场。

  晚点:只是说程度有区别?

  王孝松:对,特朗普更激进,拜登是老政客,考虑得会多一点,不可能掀起全球的贸易战。

  晚点:关税是不是加起来容易减起来难?比如 1960 年代美国与欧洲的 “鸡肉大战”,美国对欧洲卡车报复性征收 “鸡肉税”(Chicken Tax)。几十年之后,鸡肉税还在,虽然期间美国和欧洲经历了几十年贸易开放的时期。

  王孝松:是的,这是一个逐渐削减的过程。因为 WTO(世界贸易组织)的前身 GATT(关贸总协定)1947 年成立。当时世界面临一个棘手问题,各国关税都非常高。像 1930 年美国通过《斯姆特-霍利关税法案》,把关税加到很高,掀起贸易战,导致全球贸易额在此后五年下降了 66%。后来二次大战爆发,各国更无暇处理贸易和关税问题。

  到 1947 年 GATT 成立,开始推动全球贸易自由化,经过 8 轮谈判,到 1995 年,整整 48 年,才终于把各国关税降到比较低的水平。

  有一个大概的统计数据,1995 年 WTO 成立时,发达国家的加权税率低于 4%,发展中国家的加权税率低于 13%。这比 1947 年的时候低了很多,但这是接近半个世纪才谈下的成果。“二战” 之后,世界经历了一个全球化蓬勃发展的时期,GATT 和 WTO 功不可没。

  但现在特朗普掀起了全球贸易战,一旦加征起来,再通过 WTO 多边机制谈判来削减关税非常困难。因为 WTO 本身面临困境,而且关税是美国单方面加征,没有办法通过国际组织的权威约束它,那就只得依靠各个国家分头来谈,比如越南已经跟美国服软,希望关税互相降到零。但这种方式效率很低,全球参与贸易往来的国家地区有 100 多个,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

  只要特朗普的理念(如减少逆差)还在,他也不可能单方面取消关税,所以在短期内,关税一旦加起来之后,就很难取消或者削减。

  晚点:你觉得贸易战的历史或者你对关税的学术研究能给今天带来什么启发吗?

  王孝松:贸易肯定能够使参与国的福利提升,不管你是大国小国、穷国富国,沿海国家内陆国家,只要参与自由贸易,你就一定能够获得福利提升,人民福祉获得提高。这被理论证实,也被实践证实,特别是被实践证实。因为国际贸易理论来自于国际贸易实践,先有地理大发现、贸易往来、丝绸之路,后来才有国际贸易理论。

  世界各国财富增长最快、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最快的年代是 “二战” 之后到 2008 年金融危机之前这段时间。因为全球化带来资源更合理配置,使得全球经济增长步伐非常迅速。中国发展最快的时期,也是中国深度融入全球化的时期。

  尽管现在各国贸易靠规则运行,但美国还是能绕过 WTO,用国内法,宣称自己进入紧急状态就对别国征税。这里边体现出丛林法则。中国一方面要壮大自身实力,另一方面还是要保持开放心态,促进全球化发展。

  夏春:既会带来 GDP 下降,也会带来失业和通胀增加。贸易战几乎没有赢家,至于谁冲击大,谁冲击小,我觉得意义不是那么大,都是负面的。

  全球衰退很快到来,过去一些隐藏的风险都会爆发。比如过去几年,美国加息后带来商业地产巨大的空置率,随着经济衰退就会爆雷。就像 2023 年 3 月份的硅谷银行倒闭事件。

  还有国家和国家的矛盾到底演化到什么程度,可能都会成为教训。一旦国家跟国家之间发生严重贸易摩擦,最终几乎都是战争。比如历史上西班牙、英国、法国、德国之间的战争都与贸易失衡有关,“一战”、“二战” 也都是这么来的。但这是最坏结果,我们不希望走到这步,但不可以低估这种风险。

  有个著名说法,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坦率讲,如果我们阻止了坏的结果出来,可能大家又记不得教训。但如果坏的结果真正发生,你再去总结教训也晚了。

  风险可能会以一种我们想不到的方式爆发,可能发生在欧洲或者亚洲市场,也能发生在一些过去热门的领域,比如人工智能行业可能从开放走向封闭。未来一两个星期,我相信各国都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会有很多沟通和交流。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历史焦点,做错了选择,只能留给后人吸取教训了。

  对个人的建议,降低风险资产的配置

  晚点:相比 2018 年的贸易冲突,这次冲突的环境有什么改变?包括中国在内的各方在与美国贸易中所占据的位置有什么改变?

  王孝松:现在整体世界经济环境还不如 2018 年,那时世界经济的恢复态势还是比较理想的。现在,因为前几年的新冠疫情使得世界经济受到很大损失,各国本来动能就不是特别足,处于缓慢复苏中。特朗普限制贸易发展,限制资源在世界范围内合理配置,会使得全球贸易萎缩,经济复苏步伐进一步放缓,甚至陷入衰退。

  各国地位我觉得没有根本性变化,美国最主要的贸易伙伴还是中国、加拿大、墨西哥。美国对中国的逆差是最大的,但贸易额最大的伙伴是加拿大。

  变化是东南亚一些国家崛起,像越南、泰国、马来西亚,过去跟美国的贸易额比较小,但后来由于产业转移、转口贸易等原因,使得它们对美国的出口越来越多。全球供应链也不像以前朝着全球化的方向发展整合,变得碎片化。

  夏春:中国跟美国的贸易数据有很多不同维度,有一种维度是,美国从中国进口商品占总进口的比重,从 2018 年的 16%,下降到现在的 13%。换一种维度是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占总出口从原来的 19% 下降到了 15%。不过两国进出口贸易的绝对金额是增加了,按比例算是减少。中国增加了与东盟、欧盟等其他国家的贸易往来。

  晚点:你觉得新的关税政策会给中国经济和中国公司带来哪些影响?

  王孝松:我觉得他打击一大片,给中国带来的损失相对小。特朗普第一个任期时,我们给出的建议是,中国扩大朋友圈,比如搞 “一带一路”,跟发展中国家建立更广泛联系。但现在除美国之外的所有国家,中国都可以去争取。例如欧洲和美国翻脸了,中国可以加强与欧洲之间的联系。

  我们现在也在估算影响,因为考虑到中国可以团结其他经济体,尤其是欧洲这样的发达经济体,能够弥补美国的损失,那 GDP 增速不可能减半,我估计不超过 1%。

  晚点:贸易冲突是不是可能继续升级?

  王孝松:这个不可预测。但按照特朗普的性格和之前的做法,可能不会很快缓和,或者他被反制激怒,可能继续升级贸易战。

  晚点:普通人如何理解最坏情况?

  王孝松:粗略计算,2019 年,中国对美国出口占中国总出口接近 20%,出口对 GDP 的贡献不超过 20%。也就是说,中国对美出口对 GDP 的贡献不超过 4%。如果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全没了,这确实影响会比较大,但对美出口不可能全部消失。中国的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很强,失业者可以相对容易地重新就业,但阵痛可能会存在。

  晚点:资本市场已经做了反应,全球主要股市全线下跌,美债等避险资产上涨。你觉得投资者应该如何应对特朗普关税政策的影响?

  夏春:个股层面,有些企业依赖出口,有的出口依赖超过 50%,有的低于 20%,那么它们的股市反应非常不一样。指数层面,美股连续两天的下跌排到了历史前 16 名,靠前的基本是 1929-1933 年大萧条、1987 年黑色星期一、2008 年金融危机、2020 年新冠疫情。

  因为下跌幅度大,市场已经出现流动性不足的问题,这时美元就会走强。再一个是美国国债,因为美债已经跌了 4 年,处在相对低的位置,很多资金会把股票换成美债。所以美元和美债现在是避险资产。

  黄金之前涨得比较多,有人可能会把它换成美元,因为有人可能要借美元。这时可以卖一部分黄金,但一旦流动性缓解,避险资金又会重新配置黄金。

  市场经历快速下行后,会有政策层面缓和。比如特朗普安抚市场,各国央行说提供流动性。但这次我觉得是一系列矛盾爆发,不太可能三四天、一两个星期稳下来。最快的一次是 2020 年 2 月 19 日跌到 3 月底,跌了一个半月,但回到原点只用了 5 个月;1987 年是花了两年回到原来的高点;大萧条时间最长,股市花了 25 年才回到 1929 年的高点。

  我们现在给投资者的建议很简单,降低自己风险资产的配置,寻找避险资产。如果你很厉害,可以做空,做多波动率。当然,黄金我觉得如果回调 100~300 美元都非常正常。因为去年美国大选结束,黄金曾经到了 2600 多美元,今年高点接近 3200 美元,所以如果到了 2800 美元,可以考虑买入。这次对等关税其实就是经济冷战。

  晚点:特朗普政府第二个任期以来,采取的多项政策,比如介入俄乌冲突谈判,似乎有一个共同趋势,即原有的国际秩序加速解体,未来世界发展的不确定性更高。我们可能迎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格局,普通人能做点什么对抗风险吗?

  王孝松:他现在想构建一个新的国际秩序。他不想让美国继续承担更多责任,但美国优先、美国强大的理念还存在。所以他上台之后,想很快解决俄乌冲突,有着强势姿态。但他的公信力越来越弱,对欧洲、亚太地区的影响越来越弱。

  “二战” 结束形成的 “美苏争霸” 秩序,后来变成 “一超多强”,也就是美国一枝独秀。现在美国的影响力和威慑力越来越弱,也在退出国际组织、撤掉美国驻军,“多强” 会愈发凸显,所以世界格局确实正发生变化。那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争取要拉住欧洲,是未来的一个突破方向。

  对于普通人来说,大势我们改变不了,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夏春:肯定有新的超级大国,我相信中国在这个过程中间可以更多扮演国际角色。另外,美国的地理和自然资源在全世界很独特。如果它选择孤立,也不会过得很差。欧洲和亚洲因为欧亚大陆连在一起,是天然的邻居,欧洲领导人需要提升思维空间。中国和欧洲没有本质矛盾,未来有更大的合作空间。

  未来从大的方面看,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不发生战争情况下,大家找到一个新的治理模式;另外一种可能是,经过了战争,教训也非常惨痛,但最终大家还是会找到一个新的模式。

  如果我们把时间眼光放得更长远,大国之间的兴衰崛起一定是有高潮、低潮。瑞·达利欧讲世界秩序的变化,首先是西班牙,然后葡萄牙,再到荷兰、英国,然后慢慢的俄罗斯、日本、德国、美国,现在到中国,世界在不断循环。

  个人来讲,我们都是小人物,没有办法去主宰世界历史大的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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